一个民族与多重文化

谈到文化的古老和丰富,龙的传人似乎有不可剥夺的优越感。但要问谁敢于创造和开辟新的文化和时尚,领世界风气之先,十之八九的回答当属美国人。但事实证明,尽管美国人的勇于创新和前卫时尚观点的确是世界一流的,但是在生活的某些方面,引领世界文化风气之先,执世界时尚前卫之牛耳的却非荷兰人莫属。

  

  死亡文化——最先提倡和实施安乐死

  

  把死亡视为可怕之最恐怕是世界上各个民族所共有的文化和生活观。蚁蝼尚且偷生,何况人?因此好死不如赖活一直是各种文化所固有的价值取向。但是也有人把死亡看得并不可怕,而认为它对于人和生物是与生一样自然而然的事情,甚至非常美妙。

  把死亡描述得非常美妙的是罗素。他说,一个人的生存应该象一条河流——开始很小,被狭窄的河岸束缚着,在岩石间奔腾跳跃,顺瀑布流滚滚而下。逐渐地河流变得宽了,两岸后退了,水流也变得平静了,最后缓缓地汇入大海,安然地失去了自己本身的存在。好在文化既有相异也有相通之处,早于罗素而类似于罗素的死亡观点在中国文化中早就存在。《列子》中的记述是“生为游子,死为归家”和“生为徭役,死为休息”;庄子也说生与死是像春夏秋冬一样的自然更迭,而且公然对其妻的死亡“鼓盆而歌”。到了民间便是红白喜事的认同,生是喜事(红喜事),死亦喜事(白喜事)。

  然而无论嘴上把死亡说得多么美好,如果没有实施到行动,都只能视为纸上谈兵和空头哲学。但是荷兰人不仅说得漂亮,而且做得也漂亮。是他们第一个把选择死亡的文化和观念落实在了行动上。荷兰人的死亡哲学和文化观是,没有生命质量的生存反而不如解脱痛苦的死亡更有价值。在死亡上,90%的荷兰人认为人有权选择自己的死亡,包括何时死亡,以什么方式死亡。所以荷兰人是世界上最先提倡并身体力行安乐死的民族。

  早在20世纪80年代末,荷兰的安乐死就已经为世人瞠目,因为有很多人悄悄在医生帮助下进行安乐死。到了90年代,几项大规模的调查表明,90%以上的重症病人,如癌症、老年性痴呆和一些无法治愈的遗传病患者都表示过愿意选择安乐死。据调查,出于避免法律麻烦,荷兰每年有60%以上的安乐死没有向医疗和司法主管单位报告。所以人们无法知道每年荷兰有多少人是采用安乐死死亡的。因为90%以上的癌症病人都是死于自己的家中,而且大多数癌症病人都曾要求过安乐死。

  基于大多数公民的要求和对生命既尊重又有选择权的态度,荷兰参众两院一直在寻求立法,以使安乐死合法化。1993年荷兰议会就着手制定安乐死的原则,大致有三条。一是要本人提出和同意,二是病人的要求是多次的而且是独立的决定,三是医生不得向病人提议进行安乐死。1994年2月9日,荷兰参议院以91票对45票通过了安乐死的初步法案,但是迟迟没有公布实施。

  直到2000年11月28日,荷兰议会才以104票对40票的表决通过了安乐死法案。而这一法案其实就是以前多次酝酿并要求公布实施的法案。它包含的总体原则有几方面。一是安乐死必须由病人多次自愿提出;二是必须由医生证明病人有无法忍受的病痛,但是医生无权主动向病人提出安乐死;三是病人的要求必须获得由一名医生、一名律师和一名伦理学家组成的监督小组批准。四是执行的方式必须是仁慈的和恰当的,不能让病人遭受痛苦。

  荷兰通过的安乐死法案当然也有引起争议的地方。例如,该法案规定12岁(含12岁)以上的人就可以自己要求安乐死。一些专家认为这一年龄要求太宽泛,因为12岁还是一名孩子,还不可能真正懂得死亡是什么,所以要求将有权利要求安乐死的年龄提高到16或18岁。

  选择安乐死不是鼓励死亡,也不是以死亡来威胁他人和使亲人痛苦,更不是谋杀。相反是对死亡的一种理解和顺应死亡,就像顺应生一样,只不过生不可选择,但死亡可以选择。正因为可以选择死亡,就可能选择高质量的生命,也更深刻地体现对生命的尊重和对人的人道关怀,也是人文关怀的具体体现。荷兰人为“出生不由己,道路可选择”的文化模式提供了深刻的延伸——死亡亦可以选择,而且以“好死胜过赖活”替代了“好死不如赖活”的文化观。

  无论人们是反对还是赞同,都不可否认,荷兰人对生命的理解和处理的确领世界风气之先。

  

  科技文化——转基因动物好发财

  

  转基因食品近几年在欧洲引起了轩然大波,原因在于公众担心安全性。其中转基因动物食品也是人们担心的产品之一,除了担心其安全性外,欧洲人还担心转基因动物创造出四不像的怪物“弗兰肯斯坦”。但是,同属于欧洲的荷兰人却早在10年前就在进行转基因动物研究并创造出了世界上第一头带有人的基因的转基因牛海尔曼,不过他们也经历了激烈的争论和痛苦的文化观念转变。

  1990年荷兰金发马公司的研究人员将人的编码乳铁蛋白的基因转入乳牛中,产出了一头公牛海尔曼,再打算由海尔曼在自然交配的情况下产生后代,人的基因如果能在后代表达,那就说明这一技术获得成功,而且产品的稳定性值得信赖。牛乳中含有人的乳铁素不仅能使奶牛抵抗严重的疾病如乳腺炎,而且还可做为一种保健元素增进消费者的健康。

  谁知海尔曼的出生就像战争降临到荷兰,在全国引起了惊恐,一场文化大论战几乎使全民休克。许多公民认为不应当把动物和人的基因混在一起。基因工程不是不可以搞,但只能限于同种动物之间或作物与作物之间。因为,姑且不论人的基因与动物基因“杂交”会产生什么怪物,即使从伦理上讲这样做也是明显地有违人的进化意义。人类经过了几十万年甚至几千万年的进化才形成与动物有截然区别的有思维有语言有创造力的高级动物,这种进化不仅是文明的结晶,而且是独一无二的,也是不可逆转的。可是今天要将人的基因与动物的基因合二为一,这实在是一种倒退和反动。而且一旦人的基因与动物基因结合后产生了人们控制不住的怪物,那就等于把人送进了地狱。

  但是也有相当多的荷兰公民支持搞转基因动物,他们认为只要科学家作出保证,这样的动物没有危险,而且其目的是为人们创造高质量的消费品,以满足人们的需求,就可以搞这样的研究和新产品的开发。随后研究人员出面解释说用人的一点基因转移到动物体内并不能与搞人与动物的混血儿同日而语,因为这是两个不同数量级的概念。而且在安全性上,为了不让转基因牛变成怪物危害人,在技术上是对外源性基因在动物身上的表达作了最好的选择,即选择在乳腺中表达。乳腺表达的物质并不进入动物体内循环,也因此并不影响动物的生理和生化代谢。

  但是支持和反对搞转基因动物的观点在当时争持不下,有一些议员便建议提出进行全民公决,让公民来决定海尔曼的命运。不过荷兰议会则首先为此经过了三年的激烈争辩,与此同时荷兰全国也为海尔曼是否有权生养下一代进行了长达三年的激烈辩论。终于在议会中支持科学发展和创新的意见占了上峰,同时科学家的解释也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1993年荷兰议会最终批准让海尔曼生小牛,同时观察这样的转基因牛是否能为公民带来真正的益处。

  结果今天,荷兰人是世界上首先从基因工程获利最多的国家之一,其成果并不亚于美国和英国。他们用海尔曼对母牛自然配种,生下18头小牛,其中11公7母,11头公牛中只有5头是转基因牛,7头母牛中只有3头是转基因牛,它们就是生产乳铁蛋白的转基因牛。后来他们又有了子代。这样的转基因乳牛每头每年的价值是50亿美元。

  荷兰转基因牛为人们带来财富的同时说明了科学文化和科学精神的一些基本原则,让公众理解和参与科学,让实践检验科学成果和允许不危害人的科研创新,这些是科学造福于社会并让科学精神深入人心的根本保证。荷兰人恰恰在科学文化和精神方面走在了世界前列。

  

  欧洲与非洲的结合和分离

  

  与安乐死和转基因动物相反,荷兰人在南非建立的种族隔离却开创的是反文化的风气。种族隔离与“文革”有异曲同工之处,但前者被揭露批判得更深刻,后者显然还没有受到应有的揭露,以致今天大多数人已经将“文革”忘记。幸喜的是,人们还没有忘记种族隔离带给人类的灾难。尽管种族隔离的创建只是脱胎于欧美白人对黑人、亚裔和其他非白人民族的种族歧视。

  南非荷兰白人对黑人和其他民族的种族歧视始于20世纪40年代,高峰时在七八十年代。虽然南非白人包括英国人、德国人、葡萄牙人等,但多数人是荷兰人,而且种族歧视是由荷兰人的民族党执政时制定的政策并在南非全面推广开的。为什么南非的荷兰人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开创一个有违历史进程及违背人类美好精神的制度?对此已经有不下百本书谈及种族隔离的原因。其中获得普利策奖的阿里斯特·斯帕克斯(Allister Sparks)的著作(《南非的心灵——种族隔离兴衰的故事》和内尔·帕森斯(NeilParsons)的《南部非洲新史》做了比较详尽的探讨。

  不过可以说,主要是文化和政治优越感以及文化的失落感促成了南非的荷兰人创造并推行了种族隔离。荷兰人凭借他们最先人主殖民南非、在南非他们的人数居多(比其他欧洲国家的白人要多)以及后来欧洲人在南非实行的民主选举,荷兰文化一直与英国文化在南非并列以至逐渐占据主流地位。

  只要有两个以上的民族互相接触,就必然有文化的交流和相互影响。荷兰人以及后来的欧洲各国白人人主南非后就出现了这种情况。这种文化必然是欧洲文化与南非黑人土著文化的混血儿,正如白人与黑人或白人与亚洲人通婚产生的混血儿是杂色人一样。白人与黑人文化结合后的混合文化被称为阿非利加文化(Afrikaans Culture),也可以称为南非白人文化。此后,杂色人和白人开拓者由于这种共同的阿非利加文化团结在一起,但又因为肤色上的有意识的阴影和文化优越感而隔离开来。

  尽管有了必然的文化混合和交融,但在南非的荷兰人总是念念不忘自己的文化和欧洲血统,他们比任何时候都要看重和强调自己是欧洲人。他们人在南非但一心想的是有朝一日还会回到欧洲他们的家园。即使回不去了,可他们的心还是在欧洲,他们的文化还应该保持着纯欧洲的文化。文化是一个人的血肉之根,灵魂之源,生活之根基。

  为了这回不去的欧洲之旅和忘不掉的欧洲血统与文化,南非荷兰人和早期跟随他们进入南非的法国、德国等欧洲国家的一些难民(可以总称为欧洲白人)首先从语言上来区分自己和南非人,主要是南非土著黑人甚至英国人。后来便出现了一些把自己区别于黑人、杂色人和英国人的词汇和称谓,如Boer(波尔人),他们即是在南非的荷兰人后裔;Taal(塔尔语),即南非荷兰语。同时和后来又出现了Afrikaner,即南非白人,以区别于African(即非洲人)。

  后来又有了阿非利加人的称谓,其定义是:说阿非利加语(Africaans)的生于南非的白人(主要是荷兰人)。这样南非白人就用B0er、Taal、Africaans和Afrikaner与African区别开来,甚至与在南非的英国人(Anglo—Saxon)区别开来。阿非利加语(Africaans)实际上就是带有南非口音的吸收了其他语言词汇的南非荷兰语。后来,又用Afrikaans指称南非人,但他们是说阿非利加语的杂色人、黑人而非南非白人(Afrikaner)。所以Afrikaner(南非白人)、Afrikaans(南非人)、Africaans(阿非利加语)和African(南非黑人或南非土著人)这几个概念在南非无论是过去还是今天的文化和生活中都是非常重要。、

  从荷兰人进入南非的第一天起他们就在为自己的文化而担忧,为自己回不去了的欧洲而思念,并产生了一种不可忘却的欧洲情结。这种情结又受到了不同文化交融的威胁(本来这也是一种正常的现象)。所以波尔人的精神一天都没有松懈过。一方面他们怀念着自己的欧洲和荷兰,另一方面他们要防范其他文化的侵入。这种防范更是心力交瘁。他们既要防止自己的文化被英国文化同化,既所谓的英国化(Anglicization),因为英国人不仅与他们争夺南非的殖民权,也在与他们争夺文化的殖民权。在防止南非的英国化的同时,他们还要防止自己的文化被南非黑人土著化,这是他们更不愿意看到的事情,因为从骨子里他们是看不上被殖民者的黑人文化的,正如他们看不上由白人和黑人通婚而产生的杂色人一样,他们也担心自己的文化与黑人文化混合后产生不伦不类的“杂色文化”。

  但是他们身在南非而且他们的后代又生在南非,他们的文化必然要受到南非各种文化的影响而且也已经形成了“杂色文化”,即南非白人文化(Afrikaansculture),于是他们的思路和做法便转向了另一个方向:发展南非白人文化,建立南非白人的世界,阻止黑人和英国人但主要是黑人的包围和进攻,包括地域上的,经济上的、文化上的和军事上的,建立一个非洲中的荷兰或欧洲。

  在后来的年月,阿非利加人(南非荷兰人)与英国人、黑人,同时还联合黑人与英国人展开了激烈的领土和文化战争,直到最后成立南非共和国。后来英国人与阿非利加人相互妥协,把选举引进了南非。1948年以阿非利加人为基础的民族党赢得了大选,他们有了得以实现建立南非白人文化和家园的权力和基础,于是影响世界历史而又臭名昭著的种族隔离便在南非产生了。回不去欧洲故国荷兰的南非荷兰人终于用建立一个非洲中的欧洲(荷兰)来圆了他们一个世世代代都想实现的梦——在他们占领和殖民南非后感到自己精神和文化迷失而想要重新返回他们的精神家园。

  种族隔离不仅是荷兰人、黑人也是人类文化的悲剧。好在历史已经纠正了这一悲剧。只是从这个影响世界历史进程的事件中,我们除了能获得许多弥足珍贵的教训、血泪记忆和经验外,还可以从中获得了解人类自己的宝贵信息和经验。而且南非荷兰人所创造的种族隔离要比荷兰本土上的荷兰人创造的转基因动物、安乐死更具有重要的文化和精神价值,正如“文革”对中国人和世界各民族的教训一样。

  [责任编辑]张田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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