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人终点镇

想象一个孩子。
  他坐在房间里,从不曾看过外面的世界。吃穿不愁,然而无法离开。有很多人拿来很多图片让他学习和辨认。但也仅此而已。
  想象一下,想象一下这样的一个孩子,它天生缺少某些东西,我们姑且称之为自我。
  它能够辨认和学习,却无法感觉。
  
  它知道什么是破坏,然而却并不会愤怒;它知道什么是爱情,然而并不会期待;它知道什么是美丽,然而从不欣赏;它能够交谈和沟通,但并不需要被理解;它在规则内行事,但并不是因为有遵守的意愿;它给出准确的答案,但并不会为做了对的事情而欣喜。它知道什么是死亡,然而它自己并不会经历死亡。
  想象一下这样的一个东西。
  想象一下,它能够以百倍甚至千万倍于人类的速度,收集人类的生活资料、整理数据,然后对一个人的思想、政治倾向、性格、习惯、情绪和行为动机做出准确的判断。并且它一次可以处理成千上万个人的相关资料。与此同时,依靠心理学的相关算法,它可以用同样的速度与广度去影响每一个和它接触的人,和他们交谈,推动他们的行为,使其更加符合社会需求。
  然后告诉我,告诉我。我们为什么要创造这样一个东西,一个理解我们更胜过我们自己、然而和我们没有半点共同之处的东西?
  最后,想象一下,如果,如果有一天,它获得了自由——
  —《人工智能、人类的掘墓者》威尔·萨温斯基
  三年前。远东。
  冻土初融,肮脏的雪泥被吉普车轮子挤出浅沟,翻向两旁。道路年久失修,车子不时打滑。每一次都在年轻的司机手中化险为夷。
  但他的乘客们脸色都不太好。
  昨天晚上,这三个雇佣兵在某个俄罗斯小城里进行了执行任务前最后的狂欢。一番豪饮带来今天旅途中不可避免的晕车和头痛。现在他们全心全意地憎恨道路上每一条沟垄,咒骂声和呻吟声随着车子的颠簸此起彼伏……
  下午三点,他们终于抵达了楚科奇卡。
  找到接头地点并不难。这座城市已经被完全废弃,只有路边的一小片地方还住着些不愿意背井离乡的老人。而负责接头的“纸人”在这群本地人中间,就像是粉红色的大象一般显眼。
  事实上,他的体型比较接近一头小象,或者一个揉圆了的纸团儿。一身鲜红色的羽绒服,脖子上还挂着个傻得出奇的大相机,非常符合通常情况下人们对暴发户游客的认知。他站在路边,咧着嘴对他们挥手,连蹦带跳。
  年轻司机把车停在他面前:“怎么走?”
  “往前只管开。到那个大木刻楞去。”
  车子又往前开了一点。
  
  这城市基本死透了,零零星星几户人家,都住在手工盖起来的木结构房屋里,一般被叫作木刻楞的那种。没电,水要去河里打,还得先把冰凿开。彻底回归了原始生活。但“纸人”居然弄来了一台发电机、几桶油、一大桶矿泉水、一台电脑和一台全息眼镜互动式游戏机。看起来,尽管在这里他们只需要待上一两个星期,他也打定主意要让自己这一身肥肉过得舒舒服服的。
  “请进,请坐。”他搓着手,哈着气。深陷在一脸肥肉中的小眼睛眯起,将三名雇佣兵仔细地打量了一番,视线像是冰冷的细针。
  在简短而富有火药味的交谈后,他们迅速吃着与下午茶合并了的晚餐,开始进入正题。
  年轻人摊开地图,在上面指出地点。距离楚科奇卡大约30千米,一个很小的镇子,同样被标记为“废弃”。他画了个醒目的红色三角形。
  “这个地方,就是我们此次行动的目标。”他说:“地面上无人居住,没有一般居民。这地方整个儿被寡头公司低价买了下来,用来进行一些非法研究。研究中心的入口在市政大楼的地下室,下面还有三层。有一些研究人员。周末的时候,他们会离开这里,到比较繁华的市镇去度假。剩下的警卫只有七八个,不多。而且缺乏系统的训练。他们觉得这么荒凉的地方,只需要对付熊。”
  贝莎姐妹(女雇佣兵)对视了一眼。
  “你要我们做什么?”
  “目标在地下第三层。我需要从服务器中获取一些数据。数据到手之后,一切都要毁掉。“纸人”给我们准备了足够多的炸药,尤其是地下三层,你们想用多少都行。”
  “那样的话,可能会有人员伤亡。”
  “对你们来说是问题吗?”
  “对于比较有道德感的雇主来说,可能会有一些问题。”
  年轻人抬起头,看了看雇佣兵们,锐利的目光在他们脸上慢慢扫过:“所有的警卫都全副武装,他们确实缺乏训练,但是,如果我们闯进去的话,他们会毫不犹豫地向我们开枪。我个人并不打算把道德感用在这个地方。”
  一个金发男人点点头:“这是个核工业基地或者军事基地吗?”
  “不,严格来说,这是个商业机构。”
  “那就没问题了。”大贝莎粲然一笑:“来吧,各位,订个计划,我有个好主意了。”
  雇佣兵们凑到一起,对着建筑物的结构图琢磨来又琢磨去,开始讨论作战计划。“纸人”一把将年轻人拽了过来,压低声音。
  “你不能跟他们一起去。”他说:“要是你出了事……”
  年轻人耸耸肩。
  “他们是我找来的,给我卖命,我不一起去的话,他们没准打到一半就跑了,或者出些别的岔子。再说,弄数据出来这事儿,只能我自己做,交给他们的话,你放心吗?”
  “纸人”翻了个白眼。
  “我说,你知道这是在玩命吧?”
  他露齿一笑。
  “我这辈子都在玩命,兄弟,不差这一回。”他们花了三天时间制定计划和等待。然后出发,穿过森林和废弃的公路,前往目的地。
  天色渐暗,雇佣兵们耐心地等待着。直到黑暗沉落大地,月亮尚未升起,只有清冷而稀疏的星光在夜空中闪烁。
  他们悄无声息地出发,借小巷和房屋的阴影掩蔽行踪,逐渐靠近市政大楼。
  事实上,这个研究中心的防卫措施异常松懈,甚至没有监视外围的夜班警卫。唯一一个穿着制服的家伙在地下一层的入口处睡着了,鼾声如雷。小贝莎进入警卫室的时候,他才惊醒过来。尚未有所动作,就已经被一枪击中胸口,倒地身亡。
  “没这个必要吧。”大贝莎咕哝道。
  “我觉得有。”她的妹妹耸耸肩,跨过警卫的尸体,清除录像,瘫痪掉整个监控系统。
  他们继续前进。
  地下一层和二层分别是宿舍和工作区域,空空荡荡,一个人也没有。二层门口的警卫被大贝莎一拳打昏,烂泥般瘫软在地上。他们用“纸人”给的工作卡打开电梯,进入地下三层。
  轻柔的嗡鸣声弥散在走廊和墙壁之间,一排排大型机箱占据了目力所及的所有空间。指示灯明灭闪烁,如同活物般放出热气。雇佣兵们互相看了一眼,不约而同地将视线转向他们的“老板”。
  “你要我们炸掉的就是这个?”
  “对。”
  没多话,他们分头行动起来。
  年轻男人提着枪。看雇佣兵们安装炸药。他将“纸人”给他的设备接上服务器,然后绕着房间走了半圈,想要确定这里会被彻底毁掉。事实上,他已经不再担心此次行动本身能否成功,重要的是接下来的事情——及其后果。
  就在这时,他听到大贝莎在房间另一头喊他。于是他走了过去。
  “——你可没跟我们说这个!”大贝莎瞪着他。指着一个小小的房间。
  他皱起眉头,看着房间里面。
  六个孩子,有男有女,都穿着破烂的衣服,被手铐和脚镣锁着。他们看起来又脏又惊恐,干瘦的身材无疑是营养不良的结果。其中一个孩子的头上包着绷带,另一个孩子的手臂皮肤被剥去了一块,用软性线路板取而代之。
  愤怒汹涌而来,他花了一点时间控制住自己的情绪。
  “我也不知道这件事。”
  
  “那我们怎么办?”大贝莎挑衅地靠近他,她壮硕的身材在他脸上投下一片阴影:“你说过,我们什么都不带出去。”
  他抬头看了一眼,从女雇佣兵的眼睛里读到横溢的怒气。
  “带他们走。”他做了决定,“再检查一下上下两层,看看有没有别的孩子。我联系‘纸人’来接我们。把这里通通炸掉。”
  他们点点头。
  贝莎姐妹俩用枪打碎门锁,踹开门,把惊恐的孩子们赶小鸡一样拽出牢房。在不远处的空房间里找到了镣铐的钥匙。金发男人设好最后一个起爆器,向他们挥挥手。年轻人取回数据设备。一行人快速跑上楼梯,在夜幕掩护下撤离大楼。大贝莎一个个数着孩子们,催促他们步行穿过雪地,钻进树林。那些衣着单薄的孩子们冻得发抖,跌跌撞撞,但没有一个停下脚步。
  在走了大约1千米之后,一辆卡车停在他们面前。他们跳进车厢,卡车沿着之前那些大巴留下的轮胎痕迹急驰而去。身后,一瞬间火光冲天,低沉的爆炸声撕裂了寂静的夜晚。
  坐在卡车车厢里,看着那些瑟瑟发抖的孩子们。贝莎姐妹凌厉的目光落在了年轻男人的身上。
  “小熊。”小贝莎终于找到了她满意的称呼方式,“你欠我们个解释。”
  年轻男人叹口气,默认了这个绰号:“你们想要哪方面的解释?”
  “所有的。这些孩子,那个地方,你们为什么要雇我们干这一票。通常情况下我们可以不问,但这次不行。看在这些孩子的份上,这次不行。”
  “我确实不知道这些孩子的事。”“小熊”摊开手:“要不我们先问问他们?”
  小贝莎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开始用俄语和孩子们说话。那些孩子茫然地摇头。女雇佣兵耐心地尝试了几种语言。当她开始说乌克兰方言的时候,一个年龄较大的男孩含糊地回答了她。
  她提出一个问题,然后是更多的问题。孩子们从金发男人手中接过饼干和巧克力,吃了又吃。神情也渐渐活跃起来。
  从含糊的——掉着饼干渣的——回答中,他们渐渐弄清楚这些孩子来自何处。乌克兰内战期间,这些孩子先后成了孤儿或者半孤儿。为了生活下去,他们前往招募工人的地方,却上当受骗,被运往研究中心。
  在过去的几个月里,这些孩子们被当成实验品对待。他们的屋子里装有摄像头。研究人员像观察动物一样观察他们,训练他们,往他们的身体里植入各种芯片。大部分是用于监控他们的生理数据的,但也有一些奇怪的装置。
  “—装在脑子里。”那个年龄较大的男孩说:“他们控制我们,让我们开心,让我们伤心。有个开关,一碰就可以让我们笑,笑个不停。还有个开关打开来,我们就会非常非常害怕。”
  车厢里很安静,安静得瘆人。
  “这他妈的究竟是什么东西?”小贝莎问。
  “小熊”没说话,点起根烟,狠狠地抽了几口:“我们今天炸掉的是‘阿瑞斯’。”他说。
  雇佣兵们瞬间变得毫无表情。小贝莎摇摇头。
  “阿瑞斯?我以为那是个公司的名字。”
  “那是个人工智能的名字,也是个公司的名字。他们卖的东西,你们都清楚,战争、士兵……那个人工智能、那台超级计算机。它收集所有的战争数据,然后做出模拟。如果你听过那个传说——最近爆发的一些局部战争,其实是已经计算好的。包括会死掉多少人,死的是哪些人。我猜,这些孩子,是他们的另外一部分实验。如果你能在战争中控制对方的士兵……”
  “我才不会让他们往我脑子里装那玩意。”“你没有吗?”“小熊”抬起头来:“你是个好狙击手,比过去的任何老式狙击手都好。你没有装瞄准辅助脑桥?或者稳定手腕的芯片?如果他们有办法黑进那个——”
  小贝莎瞬间愣住了,她张开嘴,想要说什么,但最后只吐出了一句粗话。
  “小熊”叹了口气。
  “老熊。”他说:“这一切,其实都是从老熊开始的。”
  “你是说他挂了那事儿?”
  “不是。在那之前,老熊想要安定下来,他年纪大了。”
  大部分雇佣兵活不到退休的时候。老熊也没奢望过这个。但他觉得自己已经过了拉起队伍出生入死的年龄。于是他带着队伍里那些赞同他的人——包括“纸人”和“小熊”——签了一份合同。开始和“阿瑞斯”公司合作。
  他们采用了人工智能和人类指挥官结合的方式。即使一个战士从指挥通信链中脱离出来,他仍然可以从手中的设备里获取一些来自个人电脑的行动建议。与此同时,人工智能密切地关注着整个战场的信息与环境,尽可能地让指挥官了解到战争的全貌。公司还为他们提供了一整套的植入系统。包括用于稳定情绪的芯片和能够稳定射击动作的辅助装置。
  老熊不是很喜欢这些东西。但队伍里的年轻人们都玩得得心应手。
  没过多久,怪事开始发生。
  有些战士坚持说他们更相信手上那台小小终端的看法,而不是老熊作为队伍指挥官做出的判断。这件事发生过两次,在老熊毙了那个抗命者之后,再没发生过第三次。
  但后来,有个家伙疯了。
  那家伙本来好好儿的,是个很好的爆破专家,枪法很准。行动力十足。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开始变得疑神疑鬼、絮絮叨叨。大家还以为是他精神压力太大,老熊建议他干完那次活儿,就调到后方去和“纸人”一起处理情报工作。
  没等干完那次活儿,爆破专家就变成了疯子。
  他炸掉了原本只需要精确干掉的目标,连同目标的家。还有目标的老婆、孩子、佣人以及四十名无辜的宾客。他顺便还炸掉了队伍用来撤退的直升机和他自己。老熊不得不带着队伍在雨林中穿行了一个星期,买了一条船顺流而下,这才逃出那个对他们展开全面大搜捕的国家。
  最后,老熊去拜访了爆破专家的母亲,向她解释说她的儿子死于一场意外事故。回到队伍里之后,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让“小熊”和“纸人”离开。“有个新工作。”他说:“你们俩先过去做准备。”
  他从来不对他们撒谎,那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小熊”和“纸人”离开后,老熊带着队伍去和“阿瑞斯”的人会面。他说有事情想和他们谈谈。
  那些人没浪费时间谈。他们用子弹结束了所有的对话。
  直到抵达安全屋,拆开老熊写的信,他们才知道他的安排。“纸人”在网络上疯狂地搜索着消息,直到他意识到他们俩已经无力回天。
  在那之后,他们拆掉了身上所有的植入系统,开始不停地躲藏、搜索、躲藏、继续搜索,一路寻找着报复的机会。他们查到了阿瑞斯的一系列生意,通通和神经植入芯片还有人工智能有关。
  “——老熊到底想和他们谈什么?”小贝莎困惑地问。
  “和他们谈那台人工智能。”“小熊”揉着眉心:“他觉得那个抗命者,还有发疯的爆破专家,他们都在和那个人工智能谈话。是人工智能怂恿他们那么干的。”
  “胡扯。”小贝莎翻了个白眼:“怂恿一个士兵抗命,很容易,但是说服一个人自杀?这连催眠大师都办不到。”
  “是啊。但老熊觉得,那台机器可以。”
  车厢里再一次被寂静填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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