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陷高原洪流

2002年7月的一天,再上青藏高原考察的我又被高山反应放倒在青海省德令哈宾馆床上,动也不能动,此时胸口发热、憋闷,好像热血在整个胸腔内滚动和燃烧,不能自制。身上一点力气也没有,同室的与我一路同行的小周关切地询问病情时,我连回句话也觉得吃力。不过,我的头脑还是清醒的,告诫自己:要静静地躺着,免得再增加耗氧,否则会造成更大的麻烦。倘若加重病情被送进医院,已经计划好的明天准备去柏树山、柯鲁克拉湖,茶意山的三项考察行程会全部被打乱。

  回想起来,我本不应如此狼狈地被高山反应所击倒。我去过西藏,出于科学探险的需要,曾长时间地奔走于高山峡谷,大江丛林,最高的地方,还爬上5000多米的海拔高度。重要的是,我懂得怎样预防高山反应,不止一次地对向我讨教者说该如何对付高山反应:初到高海拔地区,要少吃、少动、少说,不要喝酒,也不要洗澡。目的只有一个,减少耗氧,维持身体最低限度的对氧的需要。待身体己初步调节了氧的供应,略为自如的呼吸了,再逐步增加活动量。可以说,对付高山反应,我不仅有成功的实践也有一套理论。何况,德令哈的海拔高度只有 2800米,对我这样已经来到青海六七天,每天都在海拔3000米左右高度活动,身体已经比较适应的人来说算不得什么。

  我很清楚,我出现比较强烈的高山反应,都怨我到达德令哈后太大意了。

  晚上,州宣传部的领导同志宴请了我们。饭桌上,我喝了酒。回到房间,洗了澡。浴后,看到脱下的两件脏衣服在镜下的大理石台面上,于是又想到顺便将其洗了。当我在脏衣上抹完肥皂,并简单地投洗了一件后,忽然觉得呼吸困难,双手无力,以至不能搓动另一件衣服。我知道这是严重缺氧所致,赶紧扔下手中的衣服,慢慢地移到内屋,躺在床上,已是动弹不得。

  夜里睡得并不好,第二天我还是像往常一样,早六时起床了。身体仍很乏力,行动稍快些,脚下便有踩棉花的感觉。不过,对这样的身体状况我还是满意的,因为我可以勉强随车行动,不会误了已计划好的行程。

  下午三时,我们的车子才离开克鲁克拉湖,朝西奔向茶意山。陪同我们的是德令哈地区宣传部干部杨林,他曾两次去过茶意山拾过贝壳。

  我是执意要去茶意山拾贝壳的。因为我对青藏高原的贝壳化石很有兴趣,它再好不过地印证了青藏高原早年曾是特提斯海,由于印度板块楔人欧亚板块才抬升了青藏高原。对高原的贝壳化石,我以前只是在书本上看过,却从未直接发掘过。

  车子向西大约走了70多千米,便离开公路,向北拐去,在满是鹅卵石的冲积滩地上行进。望望两侧高高的秃山,让人很容易判明这是洪水行洪的必经之地。越野车在择路狂奔,坐在后排的人员不时因为头部撞上顶篷而喊一声慢些。

  在杨林的示意下,车子在山脚下停了下来。杨林下车看了看,说不是这个地方,走过头了。开车的丁师傅见状掉转车头往回返,约回程1千米,杨林示意拐向另一道朝西的沟豁,看一眼两侧的陡崖,此沟仍为洪水冲积而成。这时,天色暗了下来。只见西部高山上空乌云翻滚,雨幕在强风的作用下,弯转飘落。车子向前开了近20分钟,被一块突起的巨石挡住了去路,进前不得。显然又走错了。不用杨林发话,丁师傅又倒车,转车头,走上回程。

  杨林急得头上流汗。他说找不准路是因为前些日子下雨改变了地表,使他认不得。我劝他别着急,再认真观察一下地形。他说他得下车。崖头上,杨林东走西看,仍不能定位。这时,乌云飘到了我们上空,大风骤起,吹得杨林站都站不稳。接着,密密匝匝黄豆粒般大小的冰雹铺天盖地压来。我们见势不好,呼叫杨林快回车上。他三步并作两步飞奔过来,钻进车里。冰雹砸得车篷啪啪作响,瞬间,地面铺了一层白花花的冰雹。再看远山,好似被大雪覆盖。杨林说他看清了,去茶意山的路就在他刚才站立的地方。

  冰雹过去便是瓢泼大雨,20多分钟后,天晴了,雨带转向了别的山头。按照杨林认定的路,我们的车子又爬上山冈。确有一条若隐若现的辙印向西面山脚下延伸。

  我们来到茶意山下。还未等上山,我们就已认定路肯定走对了。车子所停的河滩地上,碎石中就有化石贝壳存在。待上了山,更是俯拾皆是。我拾了一会便停住了,缘是走动太吃力。特别是蹲下拿化石再站立起来,总有一种要晕倒的感觉。他们边拾边走,很快溜到山的背后。先是能听到他们的说话声,后来连声音也被大山隐去。我小心翼翼地回到车旁,静等他们回来。空旷的四野只有我一个人伴着一辆锁着门的汽车,孤独感油然而生。但我并不害怕,我相信周围高耸的秃山,是不会有野兽存在的。倘若有的话,比如狼,以我孱弱的体力,是无法对付的。以至我喊不出一声救命,就会被它吃掉。

  晚近7时,他们人人负重,抱着化石高高兴兴地回来了。

  返程时车子开出半个多小时,就被陷住了。大家下得车来,在轮下放一些石头,又齐心协力推车,总算拔出泥沟。我们都认为,由于山水浸润了一些小块低洼的地方,使得这里成为泥潭,只有车子快些冲过去,才不会被陷住。丁师傅同意了我们的意见,顺着山的缓坡开着车子猛冲。正在我们得意的时候,车子又被陷住了,动弹不得。下车一看,两个后轮深陷,以至地面托着底盘。过去在沙漠行车的时候,我们最怕出现这种情况。因为车子的底盘一旦被托住,四轮就难以着力。车上没有镐锹之类的备用工具,掘泥土只有靠片石。大家分头跪在轮前掘泥。我因高山反应没有力气,只能跟着着急。太阳快落山了,已经将车子投出了长长的阴影。眼前的巍巍山体也不再层次分明,而是变得浑然。丛丛绿草在山坡上向谷底铺去,给人以生命的安详。待到天色基本暗了下来,我们才使车子拔出泥潭。

  我问丁师傅,这里到公路有多少千米?他说约有30多千米。这意味着,我们将摸黑在碎石遍地的谷地行进。考虑到我们来时的路况,越野车还是能够勉强行进的。但我们没有想到,前面的山洪在等着我们。返程时,我们已经看到一股洪流在我们的车轮下流淌。不过并没有大的妨碍。快速行进的车子约走了五六千米,我们发现洪流的水头,丁师傅为此高叫一声:“看你往哪跑,看谁跑得快!”万没想到,前方谷地还有更大面积的洪流在奔腾,这是从别的山谷汇聚而来的。我们超过的那股洪流,只是发源茶意山。天完完全全黑了下来,眼前的高山和陡崖基本被夜幕隐去。丁师傅打开车灯,为了能看得更为清楚些,他的双眼几乎要贴上车窗。

  百多米宽的滩地上,到处是漫溢的洪水,哗哗地流淌。找不到沙石地,车子只能在水面上行动。丁师傅所要选择的,无非是水流徐缓的地方。好在水并不深,暂时还没有陷车之虑。我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担心车子会掉进深水坑。夜色下,这样的地方是看不见的。与洪水拼搏的一个多小时过去了,车子仍然在洪水漫溢的峡谷里跃动。在我印象中,我们好像该到了公路,为什么朦胧的两侧还是突起的岩崖,看不到开阔地带?更让我不安的是,我借着车灯所看到的景物,全是陌生的,来时似乎并没有经过这里。我怀疑我们已误入歧途,走进了另一条峡谷。长期跑野外的我,一直认为自己的方向感很强,其判断不会有错。荒野中,危险中,方向错了最易铸成难以设想的结果。想到这里,惊恐向我袭来。不过,我并未向专心致志开车的丁师傅提出方向性问题。我虽然自认为方向感很强,但在识路上,我还是觉得开车的师傅胜于我,这是他们的职业特长。

  随着峡谷的变窄,洪水由漫溢变得湍急。从车辆轧向洪水溅起的水浪有时高达两米多来看,就不难估算有的地方水深约半米。后面会否有更大的洪流追向我们,例如多个茶意山似的被我们车子超过的水流,很难说。总之,直感让我觉得危险在增加。即便德令哈派人来救助我们,面对滔滔的洪水,他们的车子也不敢逆流而上。

  紧张,已使我忘记了高山反应,神情专注在全车人的安全上。我想到现在的危险处境还莫如车子陷在山上拔不出来。大家索性在山上住一夜,少吃两顿饭饿饿肚子总比有生命之忧强。而现在……

  “有希望啦!”丁师傅高叫一声,把我从忧患中唤醒。我定睛看去,远方似乎有一对车灯在闪烁。“这是接应我们的车,在向我们指示方向。”车上的一位同行者说。此时,安全感顿时从我心中腾起。回到德令哈,已经是深夜11时。接应我们的人为我们随便找了个餐馆,填了填肚子。遇险归来的我们已不在乎吃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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