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1942

冯小刚执导的电影《一九四二》讲述的是1942年河南大饥荒中人们逃难的故事。追忆1942年,聚焦70年前的那场灾难,那段被遮蔽的心酸、淹没在岁月灰烬中的国难,清晰地展现在我们面前。历史链条中的中原饥馑、难民、地方官员、各级军官、传教士、记者等人物在历史的舞台上登场,抗日战争、自然灾害、百姓生计、官员腐败等重大历史事件一一呈现。

  灾害频仍

  人类从文明的初曙开始,就不断遭受自然灾害的侵袭。中国国土辽阔,地理环境复杂,自然变异强烈,自古以来就是一个多灾的国家。综观历史,数千年来,我国的自然灾害兼具时空的双重普遍性。从时间而言,几乎每年都有轻重不同的各类灾害发生,完全风调雨顺的年份不多;以空间划分,几乎每个省份都曾发生过自然灾害,平安无事的地区极少。一言以蔽之,“无年不灾,无地不灾”。

  远的不说,就从民国谈起。按照《中国救荒史》统计,自1912年中华民国建立至1937年抗日战争全面爆发,共计发生自然灾害77次,其中水灾24次,旱灾14次,地震10次,蝗灾9次,风灾6次,疫灾6次,雹灾4次,霜灾2次,歉饥2次。实际上在整个民国期间,各种自然灾害频发,从未间断,百姓深受其害。以河南省为例,根据当时的《政府公报》记载,1913~1931年间,共发生旱灾5次,水灾6次,虫害1次;1932年大旱、水灾及霜雹;1933年黄河上游溃堤,河南滑县受灾尤重,另有大旱与蝗害;1934年水灾,又遇水旱蝗灾;1935年水灾、旱灾加虫灾;1937年大旱,豫省尤重,灾民达千万人,受灾县数十余。随后瘟疫流行,继而风灾,苗麦被害,秋收无望,摧毁房屋无数。1938年,黄河花园口决堤,造成豫北河水泛滥达9年;1939年,黄河决口改道后长期泛滥,在豫形成灾难深重的“黄泛区”;1942年,河南省又发生大旱加蝗灾。由此可见,位于中原地区黄河之翼的河南,自然灾害始终相伴,百姓饱受困苦。

  多种缘由

  河南作为兵戈之地,是抗日战争的重要战场,是川陕大后方的屏障。中日军队在此多次交锋,许多地区时得时失,至1942年,豫北、豫东、豫南已有30多个县沦陷,占河南总面积的1/3。而国统区三面临敌,只剩豫中、豫西的半壁江山。

  1938年6月,黄河花园口决堤,蒋介石“以水代兵”,虽然暂时阻止了日军西进,但带来的危害是巨大的,河南形成了长达400多千米的“黄泛区”,河水经年泛滥,灾害频仍。而大灾之后,撂荒的土地又成了蝗虫迅速滋生的温床,形成可怕的蝗灾。

  抗战军兴,几十万军队驻防河南,粮食、草料和兵源的补充全靠“就地取材”。从1937年抗战全面爆发到1942年河南遭灾,5年多的时间里,河南省出兵出粮都位列第一。兵役、徭役和赋税,使河南的民力物力财力早已枯竭,人民不堪重负。正常年份,百姓交粮纳赋后勉强维持生计,家无余粮;遇到荒年,则入不敷出。因此,当1942年全省灾难来临时,百姓一穷二白,囊中羞涩,食不果腹,根本无法抵御这场特大饥荒的爆发。

  由于地理位置所致,平汉线纵贯河南省南北,陇海路则横跨东西,河南本为交通便利之地。但中日战事激战犹酣,出于各自战略需要,铁路被拆毁和炸毁,两条大动脉绝大部分已经瘫痪。灾害爆发后,救济饥荒无非通过“移民”和“移粟”以缓解,而交通运输不便导致救灾效率低下,灾民无力挣脱,只能坐以待毙。

  所有这些特殊因素都与这场大灾难有着直接的关联,让百姓默默地肩负着本不该属于他们承受的那份生命之重!

  灾害发生

  1942年,老天又一次与农民作对,整个春季滴雨未下,麦收平均只有一二成,无奈,人们只能寄希望于秋收。可是,整个夏天都烈日炎炎,未见甘霖。祸不单行,到了夏秋交替之际,铺天盖地的蝗虫袭来,如风卷残云,将田间的禾苗蚕食一空,无一县一地幸免。干旱加蝗虫让农民彻底绝望了,他们面临着饥饿与死亡的威胁,徘徊在鬼门关,生死只有一步之遥。起初,人们还有活下去的欲望,艰难地、拼命地挣扎着。随着灾荒愈演愈烈,灾民们陷入绝境,从吃三顿饭至两顿饭再至一顿饭,然后开始吃谷皮、麸皮,吃饲养牲畜的饲料;再后来就断绝了吃粮的念头,开始吃树皮、野草,甚至“人相食”。为了一家人不同时饿死,也为了给孩子找条活路,卖妻、卖儿女的人比比皆是。有人逃难是为了继续活下去,有人居守家园亦是为了求生。然而,无论是走还是留,都无济于事。饥寒交迫,疾病相连,冻死饿死者无数。今天还有一口气,明天就没了;上午还在,下午就毙命;刚才还活着,转眼就猝死。生存变得万般艰难,生命变得如此脆弱,路沟里、草丛中、平野上、茅屋间、屋角下、炕头上,饿殍随处可见。更为悲惨的是,幼儿抚尸吮乳,自己挖坑活埋,亲生骨肉相食,弃儿“人肉”市场,这些都是难以置信却又如此真实的事情。到后来,人们便不再有求生的本能了,因为实在看不到希望,只好等待死亡,看生命能熬到哪一步。活着成了一种痛苦,结束生命倒是一种解脱。

  当灾民最初踏上外出逃荒的路途时,多少还带有一线寻找生的希望,“树挪死,人挪活”。渐渐地,这样的想法开始磨灭。据统计,整个灾荒期间,仅国统区就有200万人流落异乡,这么多无助的灾民,哪里能容?又怎能存活?

  在汹涌四散的人流中,一批人南下湖北,一批人万般无奈地进入日占区,另有一批人北上投奔抗日边区,但更多的还是辗转洛阳,沿陇海路西进陕西大后方。然而历经千辛万苦,除了为数不多的灾民活下来外,大部分灾民都无法逃脱死神的魔掌。

  灾情披露

  1943年2月1日,《大公报》重庆版刊载了该报记者张高峰从河南叶县寄来的通讯,文章的原标题为《饥饿的河南》,记者是想让读者一看便知那里的人们没饭吃。也许是考虑到这样的标题过于刺激,报社在发表时,将标题改为较为平实的《豫灾实录》。在文中,记者报道了河南的惨况:今日的河南已有成千上万的人正以树皮(树叶吃光了)与野草维持着那可怜的生命,“兵役第一”的光荣再没有人提起,“哀鸿遍野”不过是吃饱穿暖了的人们形容豫灾的凄楚字眼。文中又写道:“救济豫灾”这伟大的同情,不仅中国报纸,就是同盟国家的报纸也印上了大字标题,我曾为这4个字“欣慰”。三千万同胞也引颈翘望,绝望了的眼睛又发出了希望的光。希望究竟是希望,时间久了,他们那饿陷了的眼眶又葬埋了所有的希望。文章还尖锐地指出,中央早就决定对河南从减征购,省政府也在唱赈灾高调,“可惜这庄严的命令没收到半点效果”。此文如实地报道了一些灾区的境况,令人不忍卒读。最后,张高峰呼吁:严冬到了,雪花飘落,灾民无柴无米,无衣无食,救灾刻不容缓!

  次日,《大公报》总编辑王芸生又写了一篇《看重庆,念中原》的社评。他直言:读者读了那篇通讯,任何硬汉都得落泪。三千万同胞大都已深陷在饥馑死亡的地狱。饿死的暴骨失肉,逃亡的扶老携幼、妻离子散,吃杂草的毒发而死,吃干树皮的忍受不住刺喉绞肠之苦。把妻女驮运到遥远的“人肉”市场,未必能换到几斗粮食。这就是当时灾情的真实写照。王芸生还指责当局不作为,一方面赈济钱款拨付已半年,未见发放,千万灾民还在眼巴巴盼望;另一方面依然从灾情如此严重的河南征调军粮,当地人民几乎“罄其所有”,饿着肚子纳粮,卖了田地纳粮。

  通讯和社评相继见报后,极大地触动了当局,一方面有损他们的颜面;另一方面这样的报道极具煽动性,容易导致人心不稳。蒋介石十分不满,勒令《大公报》停刊3天,以示惩戒。

  “停刊事件”引起了美国《时代》周刊记者白修德的关注,激发了他探寻事实真相的强烈愿望。1943年2月,白修德亲赴河南调查、采访,在这里,他看到了令人难以置信的惨景,证实了豫灾千真万确。亲历亲闻后,白修德写了一篇揭示大灾真相的新闻稿,在返回重庆的途中,第一时间从洛阳发回美国。该文刊登在1943年3月22日的《时代》周刊上,美国舆论一片哗然。回到重庆后,白修德向史迪威将军、美国驻华大使馆和国民党政府做了通报,甚至面陈蒋介石。据他晚年的回忆录《探索历史——一个人的历程》一书中所载,蒋介石看似不知道发生的这一切,作者希望通过讲述吃人肉这一骇人听闻的事,让他的汇报更具成效,而蒋介石听后认为人吃人的事情决不会在中国发生。白修德又说见到狗在路边吃死人,并拿出照片给他看,蒋介石显然有所触动,他拿出本子和毛笔开始记录,并要求白修德写出一个完整的报告,以便政府做出相应的对策。

  批评的声音还不止于此。一些在华的传教士和新闻记者也“就河南省一带发生的无法想像的惨剧,写出愤怒的报告”,指责当局未能对中原大饥荒做出积极的反应,迟迟未见救灾行动,甚至封锁有关灾荒的消息。德国人王安娜对此做了揭露:“不少地方政府官员和军人联手,许多商人和贪官合伙,趁人之危,趁火打劫,大发国难财,中饱私囊。”美国人格兰姆·贝克也有大致相同的记述,并直言他们是在“赈灾”还是在“增灾”?答案显然是后者。在这场灾难面前,他们扮演了蛀虫的角色。

  何以问责

  不可否认,在战时的特殊时刻,在当时如此恶劣的灾情面前,要想彻底救灾、拯救百姓于死亡线的边缘,确实比较困难。但如果当局抓紧时间救灾,则可以把灾情减到最低程度。然而“军事第一”是为当局首要,这就大大减弱了对灾情的关注和实施救灾的力度,当局甚至有些漠然。“放纵”的后果造成了不恤民命的结局。

  实际上,当局还是做出了应对之策。当1942年8、9月河南灾象初呈之际,蒋介石从军方得知消息后,专门召集了“前方军粮会议”,当即采取紧急措施,一方面把西安的储备粮迅速运往河南,以解决当地驻军吃喝,一方面决定将河南征粮数额减少为250万石。10月20日,国民政府派张继、张厉生等到河南勘灾,经过实地考察,承认河南灾情确实严重。10月29日,河南籍国民参政员郭仲隗在重庆召开的第三届国民参政会上,为河南灾民涕泣陈情。这引起当局对救灾的重视,12月,中央政府拨给河南2亿元,其中1亿元为赈款,1亿为贷款。同时,强调军粮征收不能减免。1943年,发自西安的赈粮专列开始源源不断地运往河南大地。有人言,一边“赈”一边“征”,这是蒋介石采取“舍民保军”之策,军队不可一日无粮,抗日作战要靠他们。所以,在军民交困的情况下,政府大概只能保一头。还应该看到,河南是中日军队反复争夺的重要战场,因而随时可能做出战略调整,为了不让“粮食资敌”,尽可能地多征粮,亦是迫于形势所需,只是苦了为抗战做出重要贡献和牺牲的河南百姓。

  当然,毋庸置疑,各级地方政府在面对灾情时显然未能尽责,甚至不作为、胡作非为,致使灾情日趋严重,不断蔓延。如果能有效组织民众,劝借劝募,以富养贫,或者组织生产自救,都可以在不同程度上缓解灾情,不致造成如此惨痛的悲剧。

  据当时官方的调查,河南省国统区内饿死300万人,这是保守的数字,尚不包括日伪占领区、游击区和实际上受日伪控制的国统区。在这些地区,普遍呈现了尸骨盈野、万户萧疏的恐怖景象。

  写到这里,不能不谈及国民政府,政府何在?必须看到,时为抗日战争的相持阶段,战事异常艰苦,当局把主要精力全都放在对日作战上。不惟如此,国民政府又远在陪都重庆,因此,对灾情的掌握和灾后的赈济措施未能做到及时有效。于是,一些急需采取的措施迟迟不能下达实施,下达以后由于执行不力,又迟迟不见行动,导致赈灾粮款拖至一个冬季也未能送达灾民手中。这样的情形确实很糟糕,带来的后果也很严重。

  当然,当我们把批评的目光集中于“内祸”之时,绝不能忘记日军侵华这一“外患”,它间接地促成了这场惨绝人寰的大饥荒。从1941年春到1942年秋,日军为了配合太平洋战争,对华北地区发动了更大规模的“治安强化运动”,多次组织大规模进攻和扫荡,残酷的“三光政策”使广大农村遭到毁灭性的摧残,百姓的生产能力急剧下降,生活条件极度恶化。田野荒芜,生态遭劫,水利设施荒废,防灾抗灾能力受到了严重的破坏。至于对物资的掠夺和对劳役的征取,更是无以复加。在无休止的烧杀、劫掠和勒索的同时,又遭受这样一场特大天灾,灾民们完全失去了抵御灾害的能力。因此,1942年河南的大饥荒是天灾,更是人祸。

  在沦陷区,日军加强对百姓的管束,发放“良民证”,实行“粮食控制”即推行所谓的配给制,但15岁以下60岁以上的人除外。其粮食是由关外运来的豆饼,还有树皮和麦秸碾成的“面粉”。老少百姓的基本生存权被剥夺,而所征之税并未减免,家中的青壮年不得不为此倾力付出以支撑整个家庭。灾情发生之际,日伪对此大肆标榜,并宣称:“这一区域灾民的向心,就在谁能拯救之于饥饿之中,谁就是他们所感戴的救星。”然而,这“赈济”的表象背后包藏着“以农养战”的祸心,其实质就是使灾民在得以喘息之后,从他们身上榨取更多的物力。

  【责任编辑】王  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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