Oh,眼泪

1
  我的一个朋友,前阵子得了一种奇怪的病。
  他的喉结那里鼓了出来,越来越粗,最后,变得像青蛙的声囊一样。他只要一开口说话,脖子上就会鼓出一团亮亮的、白白的水泡状物体。
  他去看医生,医生说他的喉部有一块“帕斯卡达综合水肿”,通俗点说,就是他的喉咙那里卡了一个圆滚滚的水球。
  这个水球是怎么来的?
  医生说从拍的片子来看,大概是从眼眶上方泪腺窝里导流来的。
  这么说,就是眼泪都流到喉咙这儿来啦?
  虽然是个莫名其妙的怪病,但仿佛也没什么别的影响—只要不开口说话,这一团卡在喉咙里的眼泪就不会大摇大摆地鼓出来让人看见。
  从此,我的这位朋友开始变得沉默寡言。他出门的时候总是戴着帽子、墨镜、口罩、围巾,即使如此,他也尽量不和人说话。
  然而,这毕竟不是办法,于是他央求医生把喉咙里的这个“帕斯卡达综合水肿”切除。
  手术很成功,他又变回了从前那个自己。
  可是没过多久,水肿又出现了。这一次,是在背上。
  背上的“帕斯卡达综合水肿”,长得比之前喉咙里的那个还要嚣张。现在,已经不是沉默不言就能解决的了。这位朋友现在看起来就好像一个驼背。
  他又经历了一次手术。切掉了背上的水肿。
  可是没多久,他的腋窝下就肿了起来。他的两只胳膊只能整天抬着,没法放下来。
  这下,外科医生也没辙了。
  “除非直接摘除病灶,也就是泪腺。否则,今天这里肿起来,切掉;明天那里又会肿起来。”医生这样建议。
  可是,他怎么会有这么多的眼泪呢?如果切除了泪腺,结果脑袋肿了起来,那岂不是很崩溃?
  朋友去找了一位心理医生。
  心理医生对他进行了十五次催眠,最后终于想出了解决方案:哭出来就好了。
  虽然这个六字方案听起来很简单,但却前前后后消耗了朋友存折上六位数的心理治疗费。
  所以他认真地捧着心理医生开出的良方,雄心勃勃地想要大哭一场。
  这一来,他才发现了真正的问题:
  他已经很久没有哭过了。
  有多久了呢?
  久到他甚至不记得自己上一次哭是在几岁。
  就这样,他带着自己隐秘的顽疾,四处寻求可以哭出来的方法。直到他遇到了一位环游世界的美食家。
  美食家告诉他,要哭出来很简单,只要品尝一下“辣”的味道就好了。
  “我们通常说酸、甜、苦、辣、咸五味,其实‘辣’并不是一种味道。‘辣’实际上不是味蕾感受到的味觉,而是一种疼痛。”美食家说。
  听起来十分有道理呢!
  既然辣是一种疼痛,那么试试品尝一下辣的味道,然后疼痛得哭出来吧!
  朋友这样想着,当天就买回家一千克的芥末。
  奇迹发生了!
  他气都不带喘地将一千克的芥末灌下肚,就好像把润滑油倒进了下水道。除了鼻子里充满了芥末呛人的味道,他什么感觉也没有。
  如果有人要举办一个吃芥末大赛什么的,这位朋友一定可以拿冠军—他从来没有想过自己居然可以这么轻松地吃下去那么多芥末。然而,他期待的奇迹却没有发生。
  他没能哭出来。
  看来,芥末还不够辣。
  2
  第二天,朋友去批发了满满一蛇皮袋洋葱和大蒜。他跟公司请了个假,回到家坐在客厅的地板上,拿小刀切起了洋葱大蒜。
  切着切着,他干脆把小刀丢到了一边,用指甲抠了起来。
  “你可以不仅用舌头和口腔来品尝辣。人身上任何一个地方,只要有神经,只要能感受到疼痛,就能感受到‘辣’。”他记得美食家这样说过。
  可是,他仍然没有任何感觉。
  那个下午,他的每一个指甲缝里都塞满了洋葱和大蒜的碎屑和汁液,他的房间里也弥漫着刺鼻的大蒜素,浓到邻居差点打电话报警。
  然而,他一滴眼泪也没有流。
  朋友再接再厉,用花椒、生姜和茱萸烧了一大锅水。他听说在明朝以前,哥伦布还没有发现美洲,墨西哥人还没有驯化辣椒的时候,中国古人都是用这些东西来烹制辣味的。
  他把水倒进了浴盆,然后脱得精光地跳了进去。
  他全身的每一寸皮肤都泡在了那盆滚烫的、能马上辣死一头牛的花椒生姜茱萸汤里。
  他就这样静静地坐着,满心欢喜地期待着即将流出的眼泪。
  一滴……
  两滴……
  三滴……
  有什么东西从他的脸上流了下来。他欣喜地摸了摸自己的脸,却发现这不过是辣汤桑拿蒸出来的汗。
  朋友沮丧地坐在恐怕要算是全世界最辣的洗澡水里,感觉不到丝毫的辣。
  是的,也就是感觉不到丝毫的疼痛。
  当然,也就流不出丝毫的泪水了。
  3
  第二天,他去拜访了那位美食家。
  “这么说你只有去一趟印度了。”美食家说。
  在印度东北部的阿萨姆邦山区,有一种恐怕是全世界最辣最辣的辣椒。只需要把这种辣椒轻轻地粘一下嘴唇,嘴就会马上肿起来;吃一口,就跟生吞了铁钉和玻璃渣一样的感觉。
  朋友马上买了机票、办了签证,去寻找世界上“最辣”的辣椒。
  终于,他在印度见到了美食家所说的绰号叫“魔鬼辣椒”的不丹毒椒。老实说,这种辣椒简直不像是这个星球上的物种。它有多辣呢?它能把全世界其他品种的辣椒,连同芥末、洋葱、大蒜、花椒、生姜和茱萸都辣哭。
  所以,朋友就像溺水的人买到救生圈一样,毫不犹豫地买了他三辈子都吃不完的魔鬼辣椒带回了家。
  到家后,他立刻给美食家打了电话,希望美食家能在场见证对他来说非同一般的这一刻。美食家有事没能前来,有点小遗憾。
  无论如何,现在,他觉得他挑战辣度和体验疼痛的旅途,就要走到终点了。
  他坐在书桌前,虔诚地看着从书桌上一直堆砌到了地板上的满满一屋子辣椒,心里充满了一种莫名其妙的神圣感。
  他拿起一根魔鬼辣椒,端详着这神奇的造物。
  它那鲜艳的果实红得如同凝固的鲜血。扭曲而膨大的肉身让人看了不寒而栗。
  简直是一个美妙的恶魔。
  他张开嘴,咬了下去。
  人类历史上曾经有过为数不多的几次重要的“咬”。比如伊甸园中夏娃咬了一口知善恶树上的果子,1954年图灵咬了一口涂了氰化物的苹果;又比如德古拉伯爵对人类进行的第一次“初拥”,1997年拳王泰森咬掉了对手的耳朵。
  与这些可以载入人类“咬”的编年史的知名事件相比,没有人会关心一个沉默的男人咬了一口辣椒这种事情。
  然而,这一小口之后,世界也许就会不同了。
  至少在我朋友眼中,世界会不同了。
  他这样想着,竟然感动得快要流鼻涕。
  他捧着那根魔鬼辣椒,像亲吻恋人一样地,咬了下去。
  等等,亲吻恋人?
  朋友的脑子里突然“叮”了一声,有一盏雪亮的灯泡无情地亮了起来。
  他看了看日历,2月14日。
  “今天不太方便呢,我要先去花店,然后去蛋糕店,晚上约了饭局,回家还得陪她打游戏。”美食家在电话里是这样说的。
  完全不用借助魔鬼辣椒的帮助,他哭了出来。
  是的,终于,他成功地流下了孤单、羡慕、嫉妒、恨的眼泪。
  Oh,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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