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中山路 半部泉州史(上)

“小城故事多,充满喜和乐。若是你到小城来,收获特别多。”用邓丽君演唱的这首《小城故事》来形容泉州古城,简直就像是为古城量身定做一般。相比今日176平方千米的中心城市建成区,改革开放前的泉州在我国大陆版图上的定位始终是“对敌前线”,面积不过10平方千米左右,除了海岸线上密集的高射炮群和静寂的防风林带,几十年间没有一个大型的投资项目在此落户。20世纪60年代,国家副主席董必武来到泉州视察,即兴赋诗,留下“东西双古塔,南北一条街”的名句,形象地勾勒出泉州城当时的特点。“东西塔”指的是荣登《中国古塔》邮票的“国宝”仁寿塔、镇国塔,“一条街”便是中山路。中山路自从建成之后,一直担当泉州第一街的重任,见证了一座古城的风风雨雨和沧桑巨变。

  曾经出任泉州旧城保护与整治工作顾问的复旦大学阮仪三教授坦言:“泉州古城特点鲜明,遗存好、价值高,但在历史地段、历史街区的城市保护方面还不完善,不少地方只保护几个点,忽视遗存的周围环境。城市中有历史地段、街区,它们在整个历史文化遗产发展过程中是建设发展的重要内容。中山路整治以后,我对此的看法有了改变。”泉州是座有着千年历史的文化名城,中山路却建设于20世纪20年代,与其他城市的街道比较,既没有上海南京路、长沙黄兴路的时尚繁华,也没有哈尔滨中央大街、乌鲁木齐大巴扎的民族风情,既比不上广州北京路、上下九步行街的人流如潮,论街道的宽度、两侧楼房的高度也不如厦门中山路壮观。作为国内屈指可数的著名古建专家,阮仪三教授看中泉州中山路的原因是什么?中山路声名远扬海内外的秘密何在?中山路上的人文风景又有哪些至今美丽不退,传奇尤在,魅力长存的呢?

  悠扬钟声敲响城楼塔影

  站在中山公园高地上的泉山门城楼眺望,历史烟云早已退去,清源名山绿荫苍翠,老城红瓦连绵成片,鸽群照样从旧大厝的屋顶起飞,远处的天际线亮点还是东西塔。宋元时期,作为海上丝绸之路的起点,泉州与埃及的亚历山大港齐名,异邦蕃商云集,南腔北调充耳,特别是靠近晋江出海口的南门聚宝街,也即中山南路周边简直就是一个国际社区,那里至今保留着的青龙巷就是当年的“金融街”,而设于附近的官方机构市舶司相当于今日的海关。到了明清时期,因为禁海令政策,泉州从高度开放走向被迫封闭,岁月似乎停滞,城建戛然而止,层层叠叠的市井生活影像悄然封存。偶尔打开相簿,小城故事便在中山路两侧次第展现,拍案惊奇也好,宛尔一笑也罢,一座城市的名字因之丰富多彩。

  大概受到外地城市发展的启发,1921年,泉州成立工务局,开始了拆除旧城墙、开辟大马路的规划,但是民间阻力明显,加上时局动荡,工作进展缓慢。两年后,在知名归侨陈新政、叶青眼的主持下,开始拆除南门城下至指挥巷口的城墙,12米宽、800米长的新街呈现,并被命名为“南新马路”。到了1926年,这条街道延伸到亭前街、承天巷、威远楼,其间拆毁了南鼓楼、两仪楼,德济门拆下的石条被用来铺公路,泉州城中从此通了汽车。再后来,石条逐渐被水泥代替,两侧的店铺也日益兴旺,过境公路成了繁华的市中心。中山南路的侨光电影院前,巍峨的罗马柱依旧挺拔,吸引了摄影爱好者的目光,可有几人知道,这里当年是建设福建省第一条民办公路的投资方、赫赫有名的泉安公司的总部所在地。

  从北到南,沿着中山路,朝天门——泉山门——谯楼——元妙观——崇阳门——德济门,线路并不完全笔直,却构成了完整的泉州城市南北中轴线。如果把中山路当作一枝长长的树干,分布左右两侧短短的小巷就是展开的叶片,那些建筑时间比中山路要早几个朝代的知名寺庙、宫殿、祠堂、府第就这样星罗棋布于中山路两侧,形成宗教圣地、官家大宅、富商铺号和公众场所。走南闯北的旅人见多了规划宏伟、一朝建成的大街,除了被建筑物的庞大、新奇、豪华震惊之外,往往还会产生一种慌张、茫然甚至无所适从的心理压力,然而泉州中山路不是这样,它融合闽南特色与南洋风格,低低的建筑不过3层上下,穿越街道两边不外十余步,尽管人车混杂,却不心慌意乱。不管什么日子,小尺度,小空间,小商店,一切似乎与大无缘。骑楼下散步、购物,也无风雨也无晴,平和而悠闲,恬淡而自由,几分逍遥,几分自在,一脸惬意。从这个意义上说,泉州中山路是地道的市井街道。

  “ ”“ ”“ ”,倾听钟楼整点的悠扬钟声是泉州人的一种精神享受。1934年建造的钟楼而今成了中山路的一处标志性景观。钟楼体量清瘦,上部有西式味道,4个圆圆的大钟占据了4面墙体的大半,下部是4根水泥柱子,看起来略显单薄,你若是台风天经过这里,油然而生担忧之心,真替它捏出一把汗,但是它一站就是数十年,并且站成了一条街道的标杆。于钟楼街头西望,在一大片老建筑群落中,两座石塔傲然矗立,碣色的身躯尽显岁月的久远。那是全国重点文保单位开元寺,两座名震中外的宋代石塔就是仁寿塔、镇国塔。钟楼与双塔,新与旧,洋与中,隔空凝望,遥相呼应,互为映衬,构成了泉州的城市象征。

  道路为何而拆容易理解,钟楼为何而建多少有点费思量。原来,当时主政泉州的晋江县长张斯麟威逼泉州一家医院的护士长嫁给驻军旅长沈发藻,那位护士长坚决不允,最终以自杀表明决心。事件引发了社会公愤,泉州的培元中学、培英女中、黎明高中等名校联合各界发起示威游行强烈声讨当局。张为了平息事态,通过谈判,答应建造一座钟楼谢罪。为什么是钟楼而非其他建筑?是谁给出的建议?种种疑问今人已不得而知,而官府的被迫之举成就了一个小小的城建奇迹,也算是沿街游行的成果了。现在的街道市声嘈杂,加上报时的现实意义没有了,钟声敲响与否人们似乎也不那么关心了。不过有一天,老迈的指针慢了3个小时,市民便纷纷给《泉州晚报》记者热线打电话“告状”,市政部门急忙抢修并发出了安民告示。可见,中山路钟楼是否安然无恙多少还是会影响到市民的日常生活情绪。

  一砖一石感受文脉搏动

  让你一步一回头的中山路魔法,是脚下走过的每一步都可能踏响一段历史传奇,而两侧楼房的背后,貌似幽静平淡,却蕴藏着一座城市独特而精致的文化印迹。中山北路上的中山公园是旧城区最大的一处健身休闲场所。歌舞升平的现状却有着不寻常的过去。泉州民间著名的“七部棺”即与中山公园有关。五代泉州剌史留从效的后裔留起春等7人在明末清初时壮烈殉难,因遗嘱坚持不入清土,7部棺材一直放置于留府埕中,任凭风吹雨打,直到1947年才举行落土安放仪式,立碑合葬于中山公园。这是一段可歌可泣的忠义传奇。抗日战争结束后,公园中央矗立起“黄花岗七十二烈士纪念碑”,纪念碑形态与广州的原碑相似。碑后的大榕树下,参照杭州西湖岳飞墓前有秦桧跪像做法,设置有汪精卫夫妇跪地石像。这些史迹连同原提督府假山、唐贞观古墓群土墙遗址等在共和国建国后被拆除,改建为人民体育场,从此,泉州几乎所有重大的群众性政治活动都与这里有关。

  中山北路的代表性建筑叫威远楼。与泉山门相比,威远楼更具有城楼的气势,一层以石构件为主,中设拱门,二层朱红大柱,雕梁画栋,木构精致。凭栏南望,钟楼全景及周边街景一览无余。威远楼又名谯楼,相传为开闽王王审知创建,因火灾焚毁等原因,明正统年间及清康熙、雍正、乾隆时期均有大修。民国初期,北洋军阀孔昭同罚处一位富商重修,并以此作为北伐军入城后的县党部。抗日战争时期,抗敌后援会也在此办公。“文革”初期,两派红卫兵争夺此据点,有个叫宋广强的掉下云梯不治而死,遂引发全城性的大规模游行与武装冲突。一年后,刚刚成立的泉州革命委员会下令把威远楼拆毁。现在我们见到的是1986年重建的建筑。每年的“威远楼之夏”,各民间剧团在此轮番展演高甲戏、梨园戏、木偶戏等剧目,类似比武,热闹非凡。

  威远楼小广场旁新近出现“金门特产展销馆”的牌子,有时间的话不妨进去参观一下,说不定会有收获。除了自然与人文风光推介,金门的三大特产——菜刀、贡糖和高粱酒,都是送礼赠友的佳品,其中的菜刀硬度极高,可斩钉截铁,全是利用两岸炮仗结束后收集的大量弹壳煅制而成。变废为宝,形成产业,也颇有几分“铸剑为犁”的意味。

  威远楼边的连理巷是北宋宰相韩琦诞生地。相传时任泉州知府的韩国华结婚多年没有子嗣,某天,府中攀枝花盛开,婢女连理遵夫人嘱折花送韩,韩大喜认为是好兆头,便纳连理为妾,不料引来夫人嫉妒,想方设法把怀孕的连理赶出家门。连理刚走到门外就肚子疼痛,生下韩琦。痛不欲生的她沉思再三,留下孩子,削发为尼。这条巷子被后人称为连理巷。清末,英国长老会教徒在此巷开办惠世医院,演变至今便是在业界很有名气的福建医学院附属第二医院。惠世医院中西合璧的红砖大楼还在,可惜已成危房。

  泉州虽偏安一隅,天高皇帝远,却与港台、东南亚相邻,时尚动向反而领先内地一步。走在中山路上,不时可以看到楼堂的门楣、梁柱上依稀可辨的繁体字商号匾额,店铺易主,物是人非,令人唏嘘。不说玉犀巷清代定海总兵李长庚、闽浙总督李庭钰父子的忠烈故事,不说镇抚巷内二次鸦片战争时期主战派代表、两广总督黄光汉保留完整的故居大宅,不说金鱼巷44号华侨领袖蒋以麟策划同盟会成员参与泉州光复的行动细节,不说水门巷宋代设立市舶司时门庭若市的浮华岁月,也不说通政巷内北京奥运会开幕式上出尽风头的“中国一绝”泉州提线木偶剧团的大本营,就说说照相馆吧。

  20世纪20年代,中山中路的“真宛然”“良友”“中华”,中山南路的“美美”“时代”,都是知识青年和小康家庭向往的场所。最出名的当是中山中路的罗克照相馆,他们洗相技术好,服务态度更是没说的,许多家庭几代人的生日照、毕业照、结婚照、全家福都打着“罗克摄影”的烙印。

  再说报业,泉州的第一家报纸——《新民周报》创办于1915年,社址在中山路打锡巷内。较有影响的《泉州日报》《福建日报》《大众报》及《青年导报》《时代晚报》《晨曦报》分别在中山路奎霞巷、小泉涧巷、通政巷、南岳宫、庄府巷,说中山路为报纸一条街也不为过。值得一提的是中山中路泉山书店的主人黄紫霞。作为知名诗人、画家,黄先生于1932年创办《爱国画报》,1940年创办《一月漫画》。后者以抗战为主题,每期印数超过万册,远销到四川、贵州等抗日前线城市,起到“鼓声与号角”的宣传作用,在中国漫画史上写下了光辉一页。

  与中山公园大门隔街相望的黎明职业大学,古榕参天如盖,气根紧握大地。很少有人知道巴金与泉州“黎明”有过一段难以割舍的不了情缘。晚年行动不便的巴金仍牵挂着泉州,欣然应邀出任黎明大学名誉董事长一职,3次为“黎大”捐书共计6000多册,其中有自己的著作签名本百余册。民国时期,侨胞捐建的黎明高中曾是中国无政府主义的大后方,一批留学欧美归来、怀抱青春理想的青年精英云集古城,其中就有巴金。他第一次来到泉州是1930年夏天,南方茂密的榕树、成片的龙眼树、灿烂的阳光、蔚蓝的海水、质朴的民风,深深地吸引了他。1932年和1933年,巴金又两次来此访友。他在“黎明”发现了平等与爱,感受到信仰可以克服困难,劳动可以创造美好,“仿佛游子回到了慈母的怀中”。就是在泉州,一位少女与一位女教师的爱情悲剧触动了他,巴金重又挥洒刚刚宣布封存的大笔,写下中篇小说《春天里的秋天》和散文《南国的梦》等作品,由此还触发了他创作“爱情三部曲”的灵感。(未完待续)

  【责任编辑】赵 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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