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村古戏

在一个偏僻的小山村的戏台上,古代英雄们的伟业还在被吟唱,平民巷里的悲欢离合还在上演。这些故事不知从何时起,就已存在于此地老人们的记忆中,并传递给也将成为老人的下一代。

  在京郊门头沟区,有一个名叫斋堂的小镇,从镇上向西望去,可看到层叠的山脉连绵,延伸到无限的远方;沿着公路环山爬行,经过一些小小的村落,灰色的房屋零散地坐落在两侧的山坡上,家家屋前都有些果树,可以瞥见红澄澄的柿子,偶尔还可听见狗吠鸡鸣声,更显山中生活的宁静缓慢。一直向上走去,经过双石头村、爨底下村,穿过一条名为爨里安口的峡谷,原来的公路便成了碎砂石子路,再步行上将近一个小时,就可看到前方的又一个小村——柏峪。

  戏就在这里唱。这里是古时京西进出北京唯一的关口,要是再向上,就可见到古长城的城墙了。这是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小山村,进村的碎砂石路把村子从中间分成两半,路的两侧就是高高的山脉,房屋从平地起沿着山坡缓缓地一层层升高。老房子不多,屋子多为抗战后重建,因抗日战争时期,本村曾是日军驻扎的据点,所有的老屋都被烧毁,无一幸免。引人注意的是,在路边的一侧,有一处被围起来大大的空场,空场中有一个可容纳百人的大礼堂。这里原先是一个大戏台,与老屋一起被炮火化为灰烬,解放后重建为室内的礼堂,是村里逢年节时唱大戏的专用场地。

  这里的村戏已有几百年的历史,被称为“柏峪大秧歌”或“柏峪秧歌戏”,并且有自己的秧歌剧团。在这远离尘嚣的小山村里,历史与文化以其不同于外界的独特方式进行着延续。

  

  山村的独特古戏

  

  柏峪村现存的村戏有两种,一种是秧歌戏,另一种是山梆子。在这之前还有一种“蹦蹦儿戏”,但今已失传,无人会唱。而山梆子却并不少见,这山中的附近其他村落也有梆子戏,翻过山去再远些还有河北梆子。这是因为梆子戏是解放后镇上请了老师来教的,山里几个村子的梆子戏都是一师之徒;但秧歌戏就不同了,尽管有的剧种也有“秧歌”这一名称,但柏峪村的唱腔十分独特,在全国目前只发现本村一处,再无其他,而且与远近各个剧种的唱腔均不相似。

  秧歌戏是声腔式戏曲,其唱腔被村民们形容为“九腔十八调”,极言其多。笔者一天晚上在团长陈永禄家里拜访时,正巧赶上5位村民陆续来串门,他们都是剧团里的骨干成员,时令已是立冬,往年这时已经开始为春节的大戏排练了,但今年村里要通太阳能,活还没有忙完,村民秋收之后每天还在山上“打坑”,因此排练迟迟没有开始。说起“九腔十八调”,老艺人们就纷纷数起各种调式来。

  秧歌戏里唱得最多的两种调子是“水胡”腔和“娃娃”腔,分为男水胡、女水胡和男娃娃、女娃娃,这里的男、女是指剧中角色的性别,而非演唱者本身,同样分为男女腔调的还有头行板子、哭糜子和还魂片子,各分男女,韵律有所不同。有些调式因为通常男唱的多,女腔就慢慢被忘记了,如大清阳子、二清阳子、甩炮、秃爪龙、贵芝相、山坡羊,多为男唱;通常是女唱的有莲花落和二板起腔。这些调式的特点和作用各不相同,例如二板起腔只有一句,用于一段唱词的开头,起引入、过渡的作用;而哭糜子调多用于唱悲腔时,而还魂片子多用于人物临死之前的独白。

  尽管是山野村戏,在角色行当、动作表演、剧情结构、人物性格、语言特色方面,秧歌戏丝毫不逊于文人创作的舞台剧本。其角色行当和京剧类似,分为生、旦、净、末、丑,生下又分老生、小生、武生等,旦下又分老旦、小旦、武旦等,行当周全。人物的服饰、行头、脸谱也与京剧大致相同,个别角色如徐延昭、包拯的脸谱在细节上略有分别。

  交谈的时候,陈永禄团长从床下拉出一个纸箱,里面全是笔记本和各色纸张,记录着十几出戏的台词,其中梆子剧本有《算粮登殿》,秧歌剧本有《罗衫记》、《卖水》、《水牛阵》、《狮子洞》、《遨山灯》、《烧骨记》、《小金缎》、《渡林英》、《过山》、《还魂带》等等。老艺人陈文良告诉我,他最爱唱《卖水》,这出戏讲的是赵美荣女扮男装进京赶考,得了状元后让自己的丈夫顶替,不慎被人发现,触怒了皇帝,下谕旨斩首,是包公救了美荣的命。老人回味说,这是过年时的经典剧目,二板起腔后,30多个角儿轮番登场,高亢豪放的唱腔每每都让乡亲们忘记白天黑夜,忘记了严冬的寒冷,只听得戏台上火热的表演和不断的叫好声。

  当晚,几位老人就在团长家里为我们唱了起来。秧歌戏以四弦胡琴伴奏,临时找不到,61岁的陈有发老人便以二弦胡琴暂时代替;没有鼓、锣、镲,老人们便以口发声模拟乐团,为我们演唱了《罗衫记》里“苏云辞母”和《邀山灯》里的“圆梦”片断。笔者有幸听到这古老的秧歌剧种,浑厚,苍凉,高亢,古朴、豪放。秧歌戏的唱词接近于文言白话,有诗文名句,也有番情俚语。可是,村里喜欢这些故事的年轻人不多,能够理解这些唱词的人就更少了;过去山民们大多不识字,许多老人连唱了一辈子的唱词也说不清是什么意思。

  除了已经记下的剧本以外,柏峪秧歌里还有很多已经唱不全的戏,如《西河沿》、《木鱼》等等:而最后一位会唱《田氏劈棺》的老人已于今年夏天去世,这出戏已经整本失传。

  

  古戏渊源——口述的记忆

  

  在所有人的眼里,秧歌戏的起源都是一个谜,据考证有可能是受江西“弋阳腔”影响下而产生的“高腔”。高腔自明代开始流传各地,并与各地声腔结合形成不同流派,但因为所有剧目都是口传的,没有剧本,所以这一说法也并未发现可考的文字依据。至于这种声腔是如何传入这偏僻的小山村的,老艺人们说:从柏峪村沿山路继续向上走不远,有被当地人称作“黄草梁”的古长城遗址;中有一个关口名为天津关,明朝时有官兵把守,据说士兵中的浙江人较多,秧歌戏就是由他们传入的。

  几百年来,秧歌戏的留传并非世袭,而是有兴趣者即可参加,往往是农闲时节,茶余饭后,田间地头休息时,有兴趣者即可自己向会唱的老人请教,慢慢学的多了,就可以加强训练参加下一次的演出了。但是这其中也有着严格的规定,柏峪秧歌戏的传授“传男不传女。传内不传外”。这也正是为何秧歌戏只在柏峪村独有,而没有流传到其他村落的原因。

  在追溯秧歌戏历史源头的时候,团长陈永禄的说法是,秧歌戏自春秋战国时期已有,原名为“燕歌”,也俗称“秧歌”、“燕乐”,因地处古燕国地区而得名。但是,这种说法很难得到证实,仅凭这一名称而认为起自燕国,证据不够充分。不过,秧歌戏原名“燕歌”戏是得到了所有老艺人的肯定的,因为秧歌戏所有的剧目、唱词都是一代代口头流传下来的,所以关于唱词、调式等等的具体写法至今都无法确认是哪个汉字,所以“燕歌”流传得久了,就软化为常说的“秧歌”戏。笔者还想追问再多的细节,老艺人们却连连摆手,所有的信息都是从老辈人口里传下来的,如今年代已远,无人能详了。

  关于“燕歌”和“燕乐”,史书确有记载:“燕乐”始见于《周礼·春宫》,指天子与诸侯宴饮宾客使用的民间俗乐。《元史》载:元代有宫县登歌,分文、武,舞于太庙。称“燕乐”,民称“燕歌”,雅俗兼备。据了解,在清代、民国时,柏峪燕歌戏经常应邀外出“卖台”,曾到过天桥、矾山、怀来、涿鹿、蔚县和周边村落,据《清史》记载,乾隆帝庆祝60大寿时还调过燕歌戏。这是燕歌戏历史上最为繁盛的时期了。

  

  盛况不再

  

  从前,柏峪村村民的生活一天也离不开秧歌戏。无论大小节日都要唱台戏,二月二龙抬头,七月十五,八月十五,过年时最为隆重,要从腊月二十三小年一直唱到正月十五闹元宵,昼夜不停;一部《卖水》能唱上一个昼夜,《罗衫记》也要十几个小时,这样的剧目有上百出,过完年了也不会重复,村民几乎人人能登台。剧团有五六十人的规模一直保持到20世纪50年代。

  然而,曾经名声大噪的戏班如今只剩下5位老艺人,最年轻的也63岁了。年轻人都出外打工、上学,村里只有老人们日日生活,能够静下心来跟着老人们学习唱念做打的年轻人寥寥无几。剧团现有编制演员30人,平均年龄是50多岁。而且,很多演员也是才学戏不久,刚刚起步,唱腔尚拿捏不准,一旦失去老人们脑海中的记忆,谁都无能为力,柏峪秧歌戏面临着濒危的处境。陈永禄团长为此深深担忧,他自己买了笔记本,平时干完地里的活,闲暇时就找村里会唱的老人们把唱词和相关的演出要求、状况记录下来。老人们回忆,从前的剧目大约有100多出,但在抗日战争和“文化大革命”的时期里,很多剧目因为久不演唱已经失传,很多老演员也因多年不唱而记不清台词,如今有存目的是30多出,而能够完整唱下来,台词不残的就剩下十几出了。

  原来的上百出剧目,每出都有长达几万甚至十几万字的唱词,号称有“九腔十八调”的十几种唱腔,生、旦、净、末、丑几个行当,舞台布置,道具,演员的动作、表情,从前都是一代代口耳相传,没有任何文字的记载,全凭演员的记忆。去年,几位老演员相继辞世,这更使团长感到保存剧种的紧迫,“会唱戏的老人一个个都走了”,剧目尚未整理,几十出已经失传,仅存名目而不知腔调、台词,后继无人的局面令人扼腕叹息,却无能为力。患有眼疾的老团长只能以记录剧本的方式进行力所能及的挽救,“现在就是要抢时间,多整理一些资料,总要传下去呀!”

  还有一位80多岁的抗战老英雄谭永真,家里珍藏着他过年时在戏台上唱秧歌戏的剧照:和他一同参加过抗战的另一位老人谭永茂,当年是村上最好的旦角,现今床边还放着胡琴,提起唱戏激动不已,为我们讲述当年为十里八村演出的盛况,并连连唱了几段,气韵丝毫不减;还有他的叔伯兄弟陈文良,这位年近70岁的“青衣”见到我们非常高兴却又遗憾地说,近十年没有登台的他永远也无法扮成婀娜的角色亮出嗓子唱戏了:“我的眼睛坏了!”

  秧歌戏早就在城市舞台上消声匿迹,却又以其顽强的生命力在这京西深山老村里扎根了几百年。它是山民几百年来自娱自乐的方式,也承载着记录历史的责任。从说不清的传入,到最为辉煌繁盛的兴旺年代,再到如今日趋冷清衰微,戏文传唱的本身就是一部历史。面临唱腔的失传,唱词成了纸上的活化石,演出从逢年过节都唱减少到只有过年才唱,有了新的戏台之后观众却不如从前等等堪忧的状况,抢救是紧迫的;但是,在扼腕叹惜之余和努力改变之前,我们不得不承认和面对的,也是需要我们深思的问题是,在整个社会文明的现代化进程中,古老文明的生活土壤在缩减,农村本土文化生存空间对于城市的他者文化的让位,是否就是文化和历史在这片土地上所自然选择的延续方式?

  [责任编辑]常汝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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