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尼梯田 大地的千年雕塑

自遥远的石器时代,哈尼族即从黄河上中游南下,在云南中南部的哀牢山中扎下根来,并且再也没有离开。丰饶湿润的哀牢山成了哈尼族的家园。在这里,他们创造了与自己的命脉和灵魂不容分离的奇迹——梯田。

  千百年来,哈尼族将大山一级级、一台台雕塑成了梯田。数千级梯田从村寨下面一直延伸到幽深的山谷里,水、山、云、天和村寨相接相连,一条条田埂如同叶脉在山坡上张开,演绎着一种壮丽的生存方式,将千百户山民的生活紧紧联系在一起。他们依存于大山,大山抚育了他们;他们敬奉着大山,赋予大山种种传说和故事,他们的精神就是大山的灵魂。他们祖祖辈辈用赤脚、用双手触摸大山,像倾注了毕生心血的艺术家,一代代构筑着绵延不绝的梯田,雕塑着大山的轮廓和形象,同时也雕塑着自身。

  那一片片梯田依山形流转,线条明畅,肌理稳沉,银光灼眼,自具一种罕见的完美。更为奇妙的是,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能幻化出神奇的美丽。

  由于昼夜温差大,氤氲的水气浸透了大大小小的梯田和整个山林。浓雾迷漫中,阳光直射常常只在转瞬之间。站在山上,不经意间,一幅绝妙的奇观蓦然呈现在山洼里:跌宕明丽的线条,优美地顺着山势流泻,晶亮的水田里倒映着蓝天、白云和山影,那种壮美已非言语所能形容。

  这是一曲大自然的赞歌,也是一首关于人的史诗,是人与自然和谐合一的交响曲。

  人与自然和谐共舞

  大约1300多年前,经历长期的摸索和辛勤劳作,哈尼族的先民们在大山上开出了无数的梯田。只要有水源,他们就能将大山变为梯田,无论山有多大多陡。梯田使他们得以长久定居下来,完成了哈尼族社会历史发展的一次重大转折。从此,梯田稻作文化成为哈尼族整个社会文化的轴心,他们的一切物质文明和精神文化,包括血缘、地缘关系相互交织的村落社会、梯田与村落的均衡分布、人与自然的和谐相处、宗教观念和世界观的产生以及新的生产生活方式等等,都源于梯田文化母体。中国明代农学家徐光启曾将哈尼梯田列为中国农耕史上的七大田制之一。

  哈尼族各家的梯田彼此连接着,梯田间的水渠像血脉一样沟通着人们之间的生存。人们敬畏自然,塑造梯田,并始终保持对梯田的虔诚礼敬,因为哈尼人深深懂得,梯田不仅是他们的衣食父母,也是他们的魂魄,是他们的精神源泉之所在。某种程度上,梯田种植不只是哈尼族经济生产的一部分,梯田文化更是其传统文化的支柱。

  哈尼人祖祖辈辈都将梯田当作艺术品来盘弄。他们像对待自己的亲人一样对待梯田。有哈尼歌谣这样唱道:“秋天是知了叫的季节,知了把谷子叫黄了,知了把谷穗叫得低下了头,田里的谷子要回家住了,山上的庄稼要回屋歇了。”大山是梯田的家,哈尼人的蘑菇房是稻谷的家。哈尼人从村寨进入梯田耕耘,稻谷从梯田回到哈尼人的家——这是世界上最自然也最动人的往来。

  哈尼人的梯田分布于红河南岸哀牢山南段的元阳、红河、绿春、金平等县,仅被列入世界遗产的元阳县境内就有19万亩,这些梯田从山顶到山脚依势而下,最陡处坡度达75度,最多达3000多级,仿佛通往天堂的旋梯,蔓延到天际。梯田阶梯之间落差多在1~5米,也有深数十米甚至达百米的堤坝。其中的老虎嘴梯田、牛角寨梯田、坝达梯田、多依树梯田等最具代表性。梯田大的有数亩,小的不用下田,伸手就可以把秧插完。元阳周边红河县宝华乡的梯田分布地,被哈尼人称为撒玛坝,表示最稳、最大、最亮之意,那里的梯田面积达1.4万亩,甲寅乡的他撒梯田也有5000亩左右。绿春的腊姑梯田、金平的马鞍底梯田等等,都非常精彩壮观,且在延续了千百年后的今天,依旧充满活力。

  大田是哈尼人的儿女

  哈尼族是怎样开创出梯田这样一种农耕文明样式呢?哈尼古歌《湘窝本》(开田种谷)中就有答案:“远古的祖先,单靠打猎过不了日子,单靠树果也过不了日子。”于是,他们在庄稼娘和大神的指引下,从老鼠那里学会了打洞种植,从拱山的大猪那里学会了翻地,从在坝塘里打滚的水牛那里学会了开田,还发现草籽和水最亲近,喝过水的草籽就是金闪闪的谷子。从此,哈尼人再也离不开水和梯田,他们翻地开田,挖沟引水,经过数十代人的努力,逐渐将一座座大山雕塑成了梯田。梯田就是他们的生命,是他们的血液、呼吸、他们的生活本身,更是哈尼人智慧的结晶和积淀。

  传说毕竟是传说,真实的故事往往比传说残酷千百倍。开垦梯田时,山上缺土,哈尼人的祖先就一筐一筐地从山下背土上山,为防止水土流失,他们用石块在田地边缘垒起堤坝。遇到绕不开的巨大岩石,没有开山的火药,他们用最原始的方法,在岩石上堆上干柴,放火把石头烧红,然后用竹筒背来冷水把石头浇炸开。一代又一代人把全部心血都灌注在梯田上,一粒土、一块石地垒积筑起今天惊世骇俗、无与伦比的壮阔梯田景观。

  曾有哈尼族学者这样形容梯田的历史:“每道梯田的下面,都掩埋着我们祖先累累的白骨,每块梯田都是用祖先们的生命和鲜血垒成,他们将伟大力量和崇高人格都镌刻在大山之上,成为后代子孙,成为全人类永恒的骄傲和荣耀。”

  数千年来,哈尼人就是这样日出而作、日落而归,造就了世人不可想象的杰作。

  哈尼族的村寨就栖居于山之下、梯田之上,他们直接把梯田融入大山,并使开垦种植的梯田严格遵循自然规律运作,成为自然的一个环节,从而把这种生产模式变为善待自然环境的农耕典范,使其生活成为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样本。

  哈尼人古歌唱道:“大田是哈尼的独儿子,大田是哈尼的独姑娘;田小伙打扮好,秧姑娘出嫁的日子,哈尼就在田里奔忙。秧苗长高结谷穗,像顶顶金帽发光;新谷回家的时节,脚碓像啄木鸟把树敲响……”当然,维护和从事梯田劳作,是相当艰苦而繁忙的,绝不像歌里唱得这么轻松诗意;但说梯田是哈尼人的儿女,确实是恰如其分。

  哈尼人的人生不仅始于梯田,也终于梯田。

  当一个婴儿呱呱坠地才3天,母亲就要抱上这个婴儿,并带上家里其他半大的幼儿,到家门前的梯田里做尝试性劳动——“虾熬本”。母亲会抓着婴儿的小手,让他捏握一下锄头把,其他孩子也相应做一些犁田耙田、栽秧割谷或捞鱼摸虾的动作,然后全家人一起坐在蓑衣上,分享蛋拌糯米饭,让孩子自人生之始就打上梯田的烙印。老人去世后,办完所有的丧葬仪式,家人还要做“虾巴堵”——在自家的田头田尾,找一小块空地,以死者的名义将之挖为梯田,与自家祖传的梯田连为一体。

  哈尼人从生到死,都与梯田相伴相依。只要面对梯田,他们就有自信和热爱。梯田就是这些山民的天地和世界。

  不献水源,谷子不饱

  哈尼梯田核心区的元阳梯田有十数万亩之多,却没有一座水库,梯田的用水完全得自于“天”。那十数万亩梯田形成巨大的湿地,加之纵横密布的河溪,为充分的降雨提供丰沛的水分;山上茂密的森林则接纳并涵蓄了大量水分,通过无数的泉眼、溪流、瀑布为梯田提供源源不绝的水资源……大山和梯田形成了一个小气候,形成了密集而完备的水系,滋润着万顷梯田。

  在哈尼人心目中,水是阿妈心中流出的奶水,水是阿爸身上的肉块变成的血液。他们在祭祀水源时这样唱道:“这是给谷子带来饱满的水,这是给耕牛带来肥壮的水,这是给老人带来健康的水,这是给孩子带来福气的水。”对哈尼人来说,人的命根子是梯田,梯田的命根子是水,水的命根子是树,他们早已把这种认知完整融入他们的生命和生活——每个哈尼村寨在建寨时,都要确定一片神圣的“寨神林”,林里的一草一木,任何人都动不得,也不能随便进入。人们还会在林中选一株“神树”,每年祭祀。崇拜祭祀树木就是崇拜水源,这也是对生命之源的保护。每年农历腊月第一个属牛的日子,他们都要在这一天清洁村寨和各家的门户,举行隆重而盛大的仪式,邀请他们尊崇的神灵——“寨神”,从大山进入村寨,以及他们的家庭、他们的生活,享受他们的敬奉,以保佑山寨和人们的平安、富足与幸福。哈尼族将这一年一度的特殊日子称为“昂玛突”,也就是“祭寨神”的意思。

  其实,哈尼人的节庆基本上从属于梯田耕作礼仪,它既是世俗的节日庆典,又是梯田稻作礼仪,更是对自然对神灵的崇奉与敬畏。每一个节日活动既标志着上一阶段梯田耕作程序的终结,又意味着下一阶段耕作程序的开始,是不同季节梯田耕作程序的转折点,如春天的“开秧门”、六月年“矻扎扎”、十月年“扎特特”无不如此。这些节日活动的目的就在于确保梯田稻作农耕的兴盛丰收和传承绵延。

  哈尼族传统上将森林分为“水源林”“村寨林”和“神树林”,并有严格的保护规定。除了有神灵威慑外,现在更有护林员精心管护,防止有人偷伐偷猎,也要防止牛畜等进入森林,即使是死去的林木,也不允许任何人拿走。大家明白,森林关系到梯田的水源,关系到大家的生存,关系到全村人的利益,他们只是生态链上的一环,必须爱护森林,敬畏自然。

  在这里,哈尼族古规和神灵起到了重要作用。古规对哈尼人来说具有神圣的价值和意义。这些古规几乎包括了所有的传统知识——梯田农业的知识、节庆、生活风俗、物候历法、伦理道德等等。这些古规千百年来整合着哈尼人的观念意识、规范着他们的行为、维护着社会的稳定和谐;而对神灵不断的敬畏和祭献,使他们从精神上获得抚慰和护佑,从而也确保了心灵的安稳和社会的和谐,并维系了梯田这种自然原生态的农耕生活。

  梯田守望者——赶沟人

  赶沟人是村寨里负责维护水沟和主持分水的人,每年由村民选任。因为梯田里一年四季不能停水,赶沟人几乎每天都要将负责的大小水沟来回巡走两趟,农忙栽种季节更是如此。赶沟人必须熟悉每家每户的田况,按传统的木刻分水规矩,公平合理地给每家每户分水放水,不能有任何偏心,他们平时的主要工作就是疏浚沟渠,保证水流通畅,控制水量,防止有人偷水。

  所谓木刻分水,就是初开梯田时,由村寨里德高望重的老人根据各家梯田的用水量而定下的尺度,木刻一定要公平、精准,从大沟到小渠,逐渐分下去,制定后,一般不需要调整改变,一直沿袭过去的规矩。分水木刻至少有两个口,最多的有十几个口。刻口的深浅一般是固定的,而宽窄完全以各家梯田的需水量来定。发明和使用分水木刻,无疑是哈尼人多年劳动智慧的结晶,是他们和谐平等观念的典型体现。而赶沟人就是这一传统的传人和维护者。

  灌溉梯田的沟渠由主源头引来,并且适当地接纳了森林之水,蜿蜒进入它所滋养的梯田地域。一股沟渠的使用者,通常就是参与这条沟渠的开沟者、同村人、水源地山林的拥有者,或是相关人的亲戚。当沟渠进入灌溉地后不断分岔,各自流入梯田,而在梯田的相应部位,都留有出水口,当上丘田的水位达到一定高度,水就溢出淌进下一丘田里,如此逐级传递,层层连灌,使得田与田之间血脉相通,直到将水送至最底下的田里。剩余的水,再排进河溪。

  由于低海拔的河谷常年燠热,产生巨量的水蒸气,这些水蒸气形成的热气团层层上升,到达高山后与冷气流交汇,形成浓雾和降水,又将丰沛的水资源带到森林和梯田。

  就这样,哀牢山中,山上为森林,山肩、山胸为村寨,村寨下方是梯田,梯田下面是河谷,它们由不息流动的活水贯穿联系,循环往复,形成了专家所说的“江河-森林-村寨-梯田”生态环境四素同构的和谐系统。

  为了保证梯田里的生物、植物存活和土壤不板结退化,哈尼人只施农家肥。这样又形成一种生态循环:牛、猪等牲畜吃稻秆、米糠,它们的粪便又成为水稻等的肥料。

  在大家的精心呵护下,在这样一个完善的生态系统中,山、森林、村寨、梯田和河溪互生互补,资源的循环,能量的流转,尤其是人与自然的关系,达至了一种高度的和谐状态。难怪有哈尼古歌这样唱道:“有好山,就有好林;有好林,就有好水;有好水,就可以开出好田;有好田,就可以养出好儿孙。”

  好田螺蛳爬,大田黄鱼跳

  对哈尼人来说,真正是民以食为天。碰到盖房、结婚等喜庆日子,一顿饭可以吃喝上三天三夜。他们的“长街宴”天下闻名。

  在梯田的田间地头,村寨的房前屋后,都种有棕榈、樱桃、李子、梨等果树,当然还有松、杉、水冬瓜、竹子等,这些树木与梯田相生相偎,相映成趣,并为哈尼人提供建筑、家具、器皿的制造材料。

  梯田出产的稻米是哈尼人每顿不可缺的主食,梯田周边出产的竹笋、毛芋头、香柳、鸡脚菜、鱼腥草、滑菜、玉合花、荨麻叶等等,他们随手就可以采回家食用;加上梯田里的鱼、螺、虾、鳝鱼、泥鳅和放养的鸭子以及鸭蛋,不仅优化了水稻的生长环境,减少了病虫害,而且构成了活生生的生物群和食物链。如此一来,哈尼人不仅不愁主食,连菜肴也基本解决了。

  千百年来,哈尼人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积淀了丰厚而科学的农业文明智慧。在为红河哈尼梯田申报世界遗产所写的推荐信里,中国工程院院士李文华强调:“红河哈尼梯田把农业生产、农村经济发展和环境保护、资源高效利用融为一体”,“是可持续演进的自然-社会-经济复合系统,是维护全球生态多样性和土地可持续利用的杰出范例和基本单元,保护并深入挖掘红河哈尼梯田传统农业生态模式、技术和方法,对于缓和甚至规避现代化农业带来的资源消耗、环境污染、生态破坏等问题、对于世界农业可持续发展具有重大现实意义”。

  结语

  不管风里雨里还是大太阳下,哈尼山民们都得勤勤恳恳悉心照看梯田及禾苗庄稼,因为那是他们的命根子。他们的目光世世代代专注于眼前的梯田。

  只须过一段时间,那些秧苗就长得齐刷刷的,纤尘不染,充满了生机。阳光和风卷裹着秧苗的香气在田野间弥漫。几个月后,当一片片金黄在谷穗间如浪潮般涌动扩散时,丰收便指日可待了。

  哈尼族先人把生命融入了梯田之间,梯田则延续着民族的生命和那段没有文字的历史文明,承载着生存与环境、耕耘与艺术的高度和谐。后代的哈尼族人世世代代执守着祖先留下的梯田,向我们展示着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魅力。

  作为唯一以民族命名的世界文化遗产,哈尼梯田当之无愧。

  本文配图见中插

  【责任编辑】赵 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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